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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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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在小魚壩自然保護區崎嶇的山路上,這天出現了一個林業警察,他駕著一輛沾滿泥漿的灰綠色悍馬越野車,警帽挎在後背上,褲腿挽得很高。他時而涉足人跡罕至的茂密森林,時而走入山村人家,了解詢問野生動物的情況。

曰暮時分,他看到前方有一個村落,就驅車提速前行,不想車輪迸濺的泥漿,正甩在路旁一個流浪漢的身上。那人身體殘疾,攔在車窗前向他揮舞著拐杖。他剛要發作,只見幾個老漢過來把那人拉扯到一邊,並且七嘴八舌地給他指點了要去的路徑。他加大油門,沿著山石路爬坡過溝,繞過一座山岡,穿過疏疏落落的人家,來到一處孤零零的農舍,這裡正是掃金老太居住的院子。

起初,掃金老太對闖入深山的警察抱著戒備心理。來人說,他是林業局派下來的,聽說這一帶野豬成群,糟蹋糧食,還闖進村子咬死人。掃金老太說,這件事是半個月前發生的,野豬發情咬斗,闖進了村子用獠牙挑了一個農婦,丈夫來救,也給挑傷,因為禁獵,村民只能吆喝轟趕。結果女人死了,野豬逃掉了。警察問,群眾有什麼意見嗎?掃金老太說,現在外國人經過國際狩獵俱樂部批准,交幾千元就可以捕殺一隻野豬,本地百姓被野豬害命卻不能打,這太不公平了。

警察做了記錄,走出院外。只見隔著土坯牆不遠的高丘上,一個婦女正在墳丘處跪著,燒起的紙錢被風吹起,像是一個個灰色的蝴蝶。沒有等警察發問,掃金老太便說,哭墳的是我女兒,女婿在金礦打工受了工傷,幾年前死了,鬼節到了,俺娘倆來給亡靈招招魂。警察走過去,只見磚砌的拱形墳冢處,水泥封嚴了墓門,用白灰寫著「羅江之墓」的字樣。墳前的女人長發系著白綾,痴痴地向著供桌跪著,石桌上放置著香爐和供品,焚燒的黃裱紙和香火冒起的煙被風吹得四處飄散。

警察安慰了一番跪地的媳婦,回頭又問掃金老太平日的收入,老太指著豬圈裡的豬說,女婿家的幾畝林坡地退耕,就靠養這些豬來賣。警察無意間注意到一群正在吃食的豬有些異樣,繼而驚訝地發現:其中有幾隻豬嘴上竟長著尖尖的獠牙,一股野性十足的樣子。老太見警察留意她的豬圈,臉上頓時出現了掩飾不住的惶恐,連忙解釋說,這不是野豬,是山牙豬,從山裡買來養大之後,再賣給鎮上阿美酒店,是家豬和野豬的雜交品種。警察追問掃金老太從哪裡買到的,老人推說讓人捎的就不再接茬兒答話。

警察換了一身便服,開車來到鎮上,在找那家阿美酒店的時候,又遇到了進山時見到的殘疾流浪漢,只見他正坐在「阿美酒家」的店門台階上。一進店,警察就發現櫃檯邊張貼著的菜單上,果然寫有「炒山牙豬片」的菜名,他進去就餐,和老闆娘閑聊,得知這種豬肉是店夥計從深山裡一個峪口處買的,可賣豬肉的人神秘得很,總在天蒙蒙亮的時間出來,蹲在草叢裡賣豬。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店夥計被喊了來,他很是饒舌,越發把這件事說得神乎其神。他分析:這個賣山牙豬肉的或許就是兩年前鎮上柳奎老漢發現的野人。警察驚問其故,店夥計作了繪聲繪色的描述。

柳奎老漢一次到山中採藥,一不留神滾落在山澗的樹杈上,正看見一個渾身黑毛的人形動物從洞中鑽出。它體大如熊,爪子里還牽只小野豬,從他身下鑽到林子里去了。人們不信他的話,柳老漢還拿出了從樹杈上帶回的幾根黑毛,讓縣科研所化驗,也沒分辨出是人毛還是獸毛。可柳奎老漢如今不幹活了,在那個山澗口掛了個「野人發現處」的招牌,由他給遊客講述這段離奇的經歷,竟成了鎮上旅遊開發的一個項目。

警察與夥計說好,明天一大早,跟夥計一齊去峪口處買豬。

這天天不亮,警察換了身迷彩服,背了桿獵槍,尾隨店夥計走出鎮子。摸黑走了好長一段山路,又繞過了一座大山包。在黎明的晨曦中,只見山包上覆蓋著從砍伐過的樹墩上長出的灌木叢。再向深處走,就是黑壓壓的森林了。密林深處有一處陡峭的山崖,岩壁上長滿了茂密的喬木,密密匝匝的各類樹木混雜在一起,遮天蔽日。腳下開始出現了厚厚的腐殖土,夥計放慢了腳步。

由於怕走路的聲響驚動了野人,警察爬上了一棵大樹觀察動靜。望遠鏡里,只見夥計蹲下來,拍了三下巴掌,在一塊嶙峋的巨石後邊,一叢灌木晃動了一下,隨著幾聲豬仔的叫聲,他看見幾隻被葛藤捆住蹄爪的豬娃在一塊青石上掙扎著,小豬皮毛黑白相間,露著尖尖的獠牙,由於豬的叫聲,還引得狗不知在什麼地方嗷嗷地吠著。夥計把錢放在青石板上,灌木叢中露出了一隻黑乎乎的手,急急地擺動著,夥計便又加上了一些錢,草叢中的那隻手停止了搖擺,抓走了錢,一切又恢復了靜寂。夥計把豬放進了背簍,轉身走了。

警察在樹上掏出了口袋裡的牛肉乾咀嚼著,腮部隆起鼓囊囊的咬肌,隨身掏出了指南針,確定了一下方位。他跳下樹的時候,從皮靴處掏出一把短刀,在樹身上刻畫了一個暗記。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邱社會。他外逃整容,返回滄海,化名溫先生,一直在大船上潛藏。這次進山,就是為尋找礦難逃走的那個倖存者。當年他曾追殺過此人,對方跳了崖,他一直懷疑他沒死,或許就是那個野人。

邱社會自幼在山區長大,開礦前做過獵手。他輕車熟路,貓著腰像山豹一樣出沒在密林深處,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暴雨過後,一個用藤條束著破爛黑皮衣的人從山洞裡鑽出來,他蓄著的鬍鬚很長,和頭髮連在了一起,亂蓬蓬的像雜草遮住了半張臉。

太陽從頭頂繁密的樹葉中透出一道道白光,古老的樟樹樹冠遮天蔽日,在洞窟前形成了一個綠色的穹頂。

山洞外是一處十米見方的場地,四周包裹著密不透風的叢莽,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圍牆。再向前走是一條三米多寬的山洞裂隙,澗底深不可測,隱隱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一個黑如漆炭的小孩子正攀著崖邊一棵高高的杜鵑樹,用一根葛藤做的吊繩放下葫蘆在澗底取水,杜鵑樹的枝幹上懸掛著鬍鬚似的雲霧草,間或傳出幾聲鳥鳴。

泥濘的道路上出現了一串斑駁的足跡,一定是覓食的野獸走過,但是野獸是不能跨過那段山澗的。黑衣人把獵槍扔給孩子,手攀著杜鵑樹那根枯藤,輕捷地越過山澗。這時,耳邊傳來一陣窣窣的動靜,這聲音對久居山野的人來說是陌生而可怖的,很像一種野獸的利爪正趴在岩石上或者用身體磨擦樹榦,他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獵槍的扳機。

「求求爸爸,那是一隻好看的馬鹿,千萬不要走了火。」

「噓——」父親打斷了小黑孩兒的話,細心搜索著周圍起伏的叢林,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又關上了扳機。但還是聽見一聲凄涼的叫聲劃破林中的靜寂,令人發瘮。

「爸爸,我去看看!」小黑孩兒沒等他答應,像只猴子似的消失了蹤影,他不放心,循著聲音也追了上去。

原來,一隻小野鹿被捕獸夾夾住了腿,正掙扎和呻吟著。看來這是後半夜發生的事情,那隻可憐的小東西已經沒了氣力。不知這是誰幹的,他對侵入自己領地的不速之客顯然惱了火,驀然間想起了洞口出現的足跡。

突然有一道亮光在什麼地方閃了一下,黑衣人本能地就地一滾,隱藏在一株櫟樹後邊。他貼著地面,眯著眼,循著發出光亮的地方看去,只見一枝獵槍正從一塊岩石的裂縫間探出來,隨著閃動,有半個臉露了出來,這張臉上半部被墨鏡遮蓋,下半部是鼓起的腮幫和緊縮的嘴。黑衣人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見十米外的一棵樹上,小黑孩兒被反綁了手,正吊在一枝樹杈上,他的嘴用膠帶封住,只能掙扎而喊不出聲來。自己那隻叫大山猇的狗則圍著樹下一個勁地狂吠。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升起來蒸烤著人地,那枝獵槍頑強地平行支撐在那裡,等待著魚兒吞餌。黑衣人焦急萬分,眼睜睜看著孩子弔掛在那裡,卻無計可施。

就在這時,近處樹梢上碩大的鳥巢里,成群的寒鴉、白嘴鴉驚叫著騰空而起,隨著由遠而近疾飛而至的鳥群振翅盤旋,而後聒噪地扑打著翅膀,掠過了那片樹林。緊接著,像是千軍萬馬在林中廝殺,間或還響著鑼號聲,一隊野豬奪路而出。領頭的是披著長鬢,挑著獠牙的野豬王,數百隻驚慌失措的野豬緊隨其後,它們奔跑的蹄聲震耳欲聾,所到之處,沙塵高揚,樹葉翻飛。塵埃中,跑在隊尾的是一隻跛腳的老野豬,它不是在跑,而是在滾動和掙扎,有幾次都要栽倒在地,於是和整個豬群的距離越來越遠。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槍響,這隻野豬中彈倒在血泊中,一個身穿獵裝的外國人從樹叢中奔跑出來,用英語大聲呼叫著,緊隨其後的是幫他驅趕野豬的山民,他們敲著鑼鼓,圍攏過來,看那隻苟延殘喘再也站不起來的獵物。

櫟樹後邊的黑衣人這才發現樹上的孩子此時不見了。他起初以為是持槍人乾的,後來又覺著不對勁兒,便迅速離開了這裡。

待人群抬著那隻野豬走後,懊惱之極的邱社會也從岩石縫中鑽出,逆著黑衣人的足跡朝著山澗走來。越過溪流,撥開灌木,他抓住杜鵑樹上那根葛藤,縱身越過三米寬的裂豁。在這裡,他終於發現了被茂密樹叢遮掩著的野人巢穴。洞中空間很大,有一處是火塘,用石頭壘砌著,還有未熄滅的火種,青石桌上殘留著山果和未吃完的黃鱔、山狸肉。洞的另一頭出口處是木柵圍起的豬圈,裡邊一群小豬哼哼著,正依偎在一頭母豬肚子上吸奶,嘴上全長著尖利的牙齒。

邱社會在洞中吃飽了肚子,攀上了岩洞門口的一個石隙,把槍枕在肘邊,緊盯著杜鵑樹懸掛的那根葛藤的動靜。他料定:野人肯定還會歸巢的。

62

早晨7點30分,嚴鴿搶在書記辦公會議之前趕到了袁庭燎書記的辦公室。她知道,這個時候袁庭燎或者在看最早送到的《滄海日報》,或者是把自己關在室內一個人靜靜地抽煙,思考一天的事情。秘書小尚守在門口,見是嚴鴿來了,急忙進室內向袁書記打了招呼,倒了杯水請嚴鴿入座。

正在看報的袁庭燎頭沒抬,淡藍色的煙霧從他的指尖飄起,只聽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真是會見縫插針啊,代表市委市政府,哼,我看是代表他個人,沽名釣譽,善於作秀!」嚴鴿注意到袁庭燎手中的報紙,在一版顯著位置,報道了日前卓越歸隊和市長司斌發表講話的消息。沒等嚴鴿開口,只聽臉遮在報紙後面的袁書記接著又說道:

「最近的工作不錯,但要防止出事,省里領導的主要精力在『兩會』,這個期間務必要盯緊哪,老巨怎麼樣,醒過來了嗎?」

嚴鴿回答:「我正要向你彙報,巨宏奇本來就沒有生命危險,為保護他,我們製造了假象。」

「什麼,製造假象?你們究竟在搞什麼名堂?!」袁庭燎一下子扔了手中的報紙,直瞪著嚴鴿。

「從樓上摔下來的是個橡皮人,巨宏奇本人毫髮無損,現在被秘密看護在公安醫院。」

「為什麼要這樣做?!」袁庭燎皺起了眉頭,他再一次覺得對方在和自己離心離德。

「因為他是當年透水事故的重要知情人,有人要殺他滅口。」

「透水,又是透水,好像滄海市就沒有別的什麼事情了,那不是早有定論的嗎?!」袁庭燎拋開了報紙。

「巨宏奇反映的是新情況,這其中很大可能是掩蓋著一場特大的礦難事故,他要我在十分保密的情況下向你單獨報告,他悔恨曾經向組織上說了假話,這是他的錄音……」

「我不聽!裝神弄鬼,出爾反爾,搞什麼名堂?!」袁庭燎一下子把報紙拋在一邊,顯得有些激忿,但卻盯住了嚴鴿手中的微型錄音機。

「時間不長,不會影響你開會。」嚴鴿不由分說,在桌邊按響了錄放開關。隨著錄音帶的走動,袁庭燎的眉頭一點一點地皺起來,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聽到最後,他一言未發地站起來,踱了幾步之後,一下子走出了辦公室。

嚴鴿待了好長時間,始終沒有見到袁書記回來,她有些惴惴不安了,再抬腕看錶,時針已經指向了8點鐘,到了開書I己辦公會議的時候了。

嚴鴿一時鬧不清袁庭燎的用意,有些坐立不寧,這時尚秘書走了進來,低聲說,書記辦公會最後一個議程,讓你彙報工作。嚴鴿耐著性子,等了足足兩個半小時,終於被通知進了書記辦公會議室。

會議室里,坐著袁庭燎、司斌和幾位副書記,連秘書長都屏退了,意外的是,劉玉堂列席了會議。

袁庭燎開門見山,讓嚴鴿打開錄音機,裡邊傳出巨宏奇的聲音:

……

當時,孟船生就像丟了魂似的告訴我,井下透水了,用了十幾部抽水機都不頂用。

我問:「人撤出來沒有?」我的心像堵在嗓子眼,真希望他告訴的是另一種結果。

「水壓那麼急,哪撤得及呀!!」孟船生哭喪著臉,一下子跪到了我的面前。

我問他有多少人在裡邊,他說他也不清楚。

我感到頭都大了,鑫發金礦是我直接抓的點,沒想到他背著我搞違規越層開採,惹出這天大的麻煩來。

我又問他現在採取了什麼措施,他回答:

「抽水機連抽了三個小時,水位只下降了三厘米。據工程師講,這一處是地質上最怕遇上的老塘,等於是一個地下水庫,搞不好連著海水,要是從岩石縫隙滲壓,整個礦井時間長了就會坍塌!」

他說著一把抱住我的腿,鼻涕眼淚全出來了。

「巨區長,現在只有你才能救人救礦救我孟船生一條性命,我的舅舅宋金元領人救險受了傷,人已經不行了,我只有靠你了……」

我趕到峪道的時候,聞到一股濃烈的硝煙和辣椒粉的刺鼻味道,才知道919坑口的兩家企業發生了慘烈的械鬥。沿著坑道下了幾個平巷,就看到沒膝的地下水還在上漲,我明白:大禍已經鑄成,這樣的透水事故不僅在滄海而且在全國都是令人震驚的。我不敢往下想,真希望此時天塌地陷,讓死來解脫自己的罪過。

更為糟糕透頂的是:事故竟然是昨天發生的。可惡的孟船生開始想瞞報,他已經對十層以下的巷道搞了封堵。在封堵無效時才向我求救告急!當時如果手上有槍,我會毫不猶豫地當場槍斃他,可一切都太晚了。

事已至此,我立即通知礦管部門,調集大批工程救險車輛和排水設備,竭盡全力組織抽水,並在心裡暗暗乞求上蒼,千萬不要死人,千萬不要發現死人!就是在這樣的心理支配下,經過一晝夜的集中排水,終於使礦內的水位退到了八層平巷以下。

就在我要繼續組織排水時,孟船生勸阻了我。他悄悄告訴我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善後工作,估計下邊的礦工已經沒有救了,那透水就像山洪暴發,人就像球磨攪拌機里的血漿肉團,早就沒命了。一旦抽干水打開坑口,撈上了屍體被媒體一曝光,馬上就是震驚全國的爆炸性新聞,我們都是些臭魚爛蝦,你巨區長可是前程無限,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全市和金島的形象考慮,事情鬧大了,會摘了一批官員的烏紗帽,說不定還要坐牢,到那時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聽了後氣急敗壞,說禍是你闖下的,你說咋辦?這時候他倒鎮靜多了,說:這太簡單了,現在你就下令,八層以上,築牆抽水;八層以下,全部封死。

我說,你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他說,這叫保活不保死,保大不保小,絕不能讓死人拖累活人。井口一封,你搶險的大功告成,我們也平安無事了。無非是花些錢,幾個工隊都是臨時拼湊打工的外地人,憑過去的經驗,給個萬兒八千的喪葬費就不再找賬了,只要把幾個工頭打發好,給足堵口費,就沒有問題。

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我已經沒有了退路。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的命運已經和他連在了一起。

接下去,首先是封鎖消息。我命令幹警在大猇峪拉上警戒線,新聞記者和無關人等不準進入搶險區域,然後向劉玉堂副市長彙報水勢已得到控制的情況。之後我吃住在搶險工地,和工程技術人員堅守在八層平巷,用了上百噸水泥,築起了兩米厚的水泥牆,歷時三個晝夜,終於擋住了滲水。當天市委發來賀電時,我也暈倒在坑口邊上。

之後,我成了靠前指揮、成功組織搶險的英雄,孰不知,我已經成了千古罪人!我晚上常常從睡夢中驚醒,彷彿看到死難的礦工從污濁的深水中醒過來,一個個伸出雙手在我面前哭訴,睜著憤怒的眼睛向我唾罵。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良心譴責,什麼叫把靈魂押給了魔鬼。我瘋狂地工作,是為了贖罪,內心卻十分虛弱和恐懼,真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我把愛人、孩子送往國外,為的是讓他們脫離這夢魘似的生活。這六年來,我像一個被追逐的逃犯,隨時準備著戴上冰冷的手銬,在監獄內度過我的餘生……

錄音戛然而止,會場一片寂靜。袁庭燎擺擺手,示意嚴鴿繼續放完錄音,嚴鴿把磁帶翻轉,巨宏奇的聲音又接了下去:

孟船生真不愧有偷天換日的本領,事後有人寫信向上反映事故存在的重大疑點,省里專門組織了調查組,經過廣泛的走訪調查,查閱大量相關資料,得出的結論是否定的。定性為採掘過程中發生的岩石裂隙涌水現象,並非嚴重的冒頂透水事故。隨著919坑口內的積水全部排空,調查組在八到十平巷的採空區和堵水牆處詳細勘查,沒有發現礦工的屍體,甚至連殘存的衣物也找不到。據被調查的礦工講,由於是涌水,地下水是逐步上漲的,他們接到緊急通知後,都安全撤離了掌子面。我的心情也由此稍稍平復,幻想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會封塵這段可怕的記憶。

但是事與願違,礦區不斷流傳坑道內有數量不明的民工被封閉的傳說,有人反映夏季的坑道里有一股腐臭氣,還有人見到過從井底外逃而出的倖存者。更為可怕的是,圍統這場事故的知情人一個個神秘地死去:赫連山和柯松山的礦坑道與鑫發礦坑道相連,雙雙死於非命;趙明亮和馬曉廬是最先趕到現場的鄉幹部和警察,一個死於車禍,一個畏罪自殺。我推算,總有一天這個幽靈也會叩響我的家門。就在一個月前,他們在公園恐嚇我,並在我面前槍殺了一條狗。我明白,這是一次先兆。我曾想向組織報告,又擔心東窗事發——我已經被他們套牢:在鑫發金礦入了暗股,經濟上給人抓了把柄……就在他們逼我跳樓,製造自殺假相時,是公安局的曲局長保護了我。可救我有什麼用呢?我已經成了戴罪之身,真是生不如死……

誰都沒有說話,在一片可怕的沉寂之後,劉玉堂發了言。

「對於919井下的事故問題,事後省市組織過認真的聯合調查。這次事故給我們帶來的教訓不少,如井下安全施工的問題,外來民工的管理問題,更重要的是黃金生產的秩序問題,這些都是我們這次整頓治理的重點。至於剛才巨宏奇提到的事情,仍然是道聽途說的東西,缺乏有說服力的依據。金島的問題由來已久,錯綜複雜,不能排除他和別人利用這一事故攪渾水,一到關鍵時候就掂出來做文章,來干擾當前我市的中心工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拿得出919坑口出現礦難的半點人證物證。靠分析、推測,特別是單憑巨宏奇這樣一個腐敗分子提供的情況,來推翻我們一級政府向上級的報告,未免就太不穩妥了。」

司斌說:「問題雖然複雜,我看解決起來並不複雜。按照玉堂剛才所說,關鍵是要抓證據。我同意由司法介入,礦管部門配合,重新組織調查,做出能夠經得起歷史檢驗的結論。」另外兩位副書記也支持這一意見,最後由袁庭燎書記拍板,他的態度堅決、果斷,大大出於嚴鴿的意料。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當年我當市長的時候也聽到不少有關坑口透水的輿論,我們不能置群眾的反映於不顧,要實事求是嘛,對此事務必徹查!根據大家的意見,可考慮由劉玉堂同志主抓,嚴鴿同志協助,抽調礦管、安監、國土資源部門的精幹力量立即開展調查。但是我要強調,調查工作一定要講求方式,內緊外松,要講大局,講穩定,嚴防發生意外。」說到這裡,他加重了語氣。

「月初濱海大道的通車剪綵儀式,祁連同志要求如期舉行,隆萬民書記也要在這一期間到金島調研,屆時還要爭取他能參加這次儀式。我這裡還要強調一個原則,那就是保密,關丁巨宏奇一事,他在公安局的保護下未受任何損傷。但是我們對外的口徑不變,這是出於偵查工作的需要,僅限於我們在座的這個範圍。」他停頓了一會兒,特別加重了語氣,「這保密不是神秘,公安工作要絕對置於黨的領導之下,偏離了領導,就容易出差錯,我們的同志一定要記取『文化大革命』中『踢開黨委鬧革命』的歷史教訓,不能背著黨委政府搞偵查,不能搞先斬後奏,爭取在一周之內完成事故的複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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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在岩洞附近的邱社會待到下午,也不見黑衣人歸窩,他登時焦急起來,回憶起剛才那奔騰呼嘯而過的野豬群,明白是國際狩獵俱樂部的成員在這裡圍獵,而且按照規定,只准捕殺體弱老病的野豬,因此要靠當地群眾的協助哄趕。想到這裡,他突然有了主意。

身著警服的邱社會很快找到了當地村民委員會的小組長,讓了煙,邱社會說要徵求一下當地群眾對自然保護區工作的意見。村組長就叫了十幾個剛才參與圍獵的後生,大家便七嘴八舌提著意見,發起了牢騷。

一個紅臉膛的漢子說,《野生動物保護法》俺們貫徹擁護,退耕還林這政策也不賴,可這錢老是不到位,買糧食都成了問題;還有一個豁牙的小夥子說,野生動物要保護,是這個道理,可這野豬這幾年繁殖太快了,要是再不讓捕殺,成片成片的莊稼毀了不說,還鑽到炕頭上來,把娃娃都嚇出病來了。長著絡腮鬍子的村民組長一根接一根抽煙,提了一個邱社會也搭不上茬兒的問題。他說:這野豬吧,外國人交錢就能打,咱只能眼睜睜看這畜牲禍害人,法律上規定遇到壞人流氓還能正當防衛哩,要是再遇到這種事,你當警察的說說該咋辦?邱社會說,大家提這些問題,我會向上級反映,可是,法律還得貫徹執行。今天巡山檢查,我就發現了一個大捕獸夾子,夾了一隻山鹿,這可是違法的,我就是要查清這個案子,你們可要配合呀,組長連忙擺手說,這不會是咱村裡人乾的,要麼是外地的偷獵者。邱社會說,聽說這裡出現了野人,會不會是他乾的?村組長剛要說話,只見村主任進來了,原來他正在和外國人談圍獵費用。

領來的外國人在一旁嘟嘟囔嚷,顯得很興奮。村主任身後還帶了一個會些英語的女高中生過來。女孩子堅持讓對方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手裡還拿了一本厚厚的英語字典。經過一番生翻硬譯,女孩介紹說這個斯克特先生是愛爾蘭人,他表示明年還要組織更多的倶樂部成員到這裡來,這裡的野豬做標本很好。

外國人看到邱社會,蹺起大拇指說:還有警察先生在這裡,太好了,我要告訴你,我見過野人,這些我將寫在我的遊記里。邱社會聽了高中生的翻譯,興奮得兩眼放光。向高中生說,你問他什麼時候見到過野人。

高中生問:「When did you see the cave-man?」

「Yesterday。」老外眉飛色舞地介紹。

邱社會終於弄明白,是昨天傍晚下過雨的時候,迷失方向的老外看見野人帶著一個野孩子,幫他從山崖上用藤子吊下行囊來。

「你看得清楚嗎?」

「很清楚的,晚上他一身黑皮,毛茸茸的,鬍子很大很大,小孩子像只猴子,上樹很快,可以盪鞦韆。」女孩子把他說的譯在紙上。

邱社會看目的已達到,鄭重其事地對村主任說:「就是這個野人,我們已經追蹤好幾年了,他不是野人,是殺過人潛藏在山區的流竄犯,上級要求我們把他抓獲,能不能組織群眾協助一下?」

「啊?!可是這麼大的保護區,怎麼找呢?」村主任面露難色地搖了搖頭。

邱社會說:「那小孩兒受了傷,不會逃遠,你們就用轟野豬的辦法協助一下,我已經請示了上級要給你們支付酬勞。按照公安部懸賞,抓一個追捕的逃犯,要獎給一萬元。」邱社會說著又向村民們散了一把煙,把口袋裡另一盒中華煙全給了村主任。

村主任想了想,對組長說:「這樣,二虎子,晚上原班人馬,加上基層民兵,在幾個峪口都布上人,從外到里,打大包圍,先趟上一遭,夾子、繩網都紮上,逮個活的支持公安同志。」

邱社會說:「你們設布袋陣,我在袋子口的裂隙澗等著,今天我觀察過,那一定是他出沒的地方,你們要多準備點兒人,補助問題,先給你們這五千元,事成付另一半。」

村主任聽了很高興,連忙讓眾人做熟了野豬肉,熱情款待邱社會和那個愛爾蘭人。

日暮時分,黑衣人才從一個樹洞中鑽出,像只被追逐的野獸在叢林中急急穿行。一天多來,他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威脅,這不僅是那個神秘殺手,而且還有另外的人在身後跟著他。因為他那隻不離左右的大山猇也被人捉了去,沒了狗,他等於半聾半瞎的人。

羅江突然看到了一輛寬大的綠色越野車停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車門半開著,裡邊空無一人,但是其中有他和孩子特別需要的東西,就在方向盤旁邊,放著礦泉水、食物,還有一個手電筒!

他穿過草叢,像猴子似的鑽進了車內,把水和食物拎了出來,看看四周沒有動靜,再進去拿手電筒。等身子剛進去,卻聽到車門一響,門自動關閉了。他趕緊去掰車門,剛一探身,就被人從身後擰住了雙臂,一陣疼痛,使他跪了下來,臉趴在黑皮車座上。

「不要喊,羅江!是你哥哥讓我來的,你必須按我的話去做,否則就沒命了!」

那人黝黑的臉膛,額頭裹著繃帶。他向黑衣人出示了一張帶有銀白色警徽的工作證。羅江意外發現,自己那隻大山猇也在車上沉睡不動,顯然是被注射了某種藥物。

黝黑臉膛的人向外邊吹了聲口哨,羅江看到,樹後走出一個身材瘦削的人來。他的懷中,正抱著自己熟睡的兒子小黑蛋兒!

天已完全黑下來,山風陣陣,由於沒有星光,丘巒和樹叢像幢幢山精樹怪一樣張牙舞爪。山野之中,羅江看到有星星點點香煙頭的火光忽明忽暗,便斷定那裡埋伏著人,有人在暗中監視他。他穿行了幾個地方,發現每個山口都有人影晃動,並且清晰聽到村裡人在敲鑼集結,有人在大聲布置著任務。只聽一個粗嗓門兒在喊,今天搜山,抓到野人有獎,放跑了要罰,記住要抓活的!有的村民喊,獵槍收走了,野人反抗怎麼辦?那就提上趕山棍子,五個人一夥,轟到裂隙澗就算,留給警察收拾他!

十幾個搜索隊陸續進了樹林,打著手電筒,擎著火把。羅江把小黑蛋兒綁在背上,那隻大山猇緊跟在他的後邊和村民們捉著迷藏。到了茂密的林邊,他隱在一叢樅樹後邊,想趁夜色逃回到自己的洞窟中去,那裡是任何人也跨越不過去的斷崖。

他思忖了一下,想好了主意:首先把大隊人馬引開,引得越遠越好,然後瞅准人數較少的一夥,有意暴露,讓他們走上歧途,然後再甩掉他們。

羅江跑到一處割過莊稼的地面上,那裡正堆著秫秸稈,便拿出火機點著,火光在山坡上燒起來。轉眼他又點著了另外幾塊山坡地的干秫秸。原來準備包圍他用的山柴,現在反被他所利用。追捕的村民擔心火堆引起山火,紛紛上前扑打,頓時分散了力量,追趕隊伍減少了人數。

羅江趁著混亂,向山上跑去,一路敲鑼的村民迎面走來,他跳伏在草叢中,只聽有人說,那邊有火光,快向下邊走,野人肯定跑到那裡去了。五六個人呈扇面向下沖,其中走在右邊的慢了一步,和羅江只有幾米遠,羅江算好對方步子,在他剛一邁腿,一隻腳的重心剛剛離地時,羅江猛一伸腿絆倒了對方,那把手電筒也扔出好遠。隨著一聲驚叫,手電筒已經握在了自己手中。

眾人聞聲立即向手電筒的方向撲來。羅江撒開了大山猇。

邱社會已經穩穩地把大口徑獵槍架在一塊山石上,腰間插著一把裝滿子彈的大號加拿大,這是他在黑市上買到的。聽著遠遠近近的鑼聲,他知道深澗那邊的包圍圈越來越小,留下的口子唯有此處,不禁為自己今夜導演的這一幕得意起來。

他期待已久的那個該死的獵物終於出現了!

從裂隙對面的坡地上,一個手電筒光一起一伏地閃爍,像是野人匍伏穿行,尋覓著回洞的路徑,他背上背著的黑乎乎的東西,那一定是那個可惡的小黑孩,很快這一切又隱在黑暗之中。亮光一閃,就見那條大蛇似的老藤開始晃動起來,野人手攀著藤條騰空而起,邱社會瞄準獵物和青藤,扣動扳機,將塞滿槍膛的彈藥狠命轟爆過去,緊接著又抽出腰間的加拿大,將彈匣中的子彈悉數摟出,槍聲響徹了四野,伴隨著一聲古怪的嗚咽聲,閃動的手電筒頓時熄滅。良久,聽到有重物滾落澗底的聲音。

裂隙對面的村民們齊聚在崖壁的邊緣,跳躍歡呼著。邱社會掖了槍,走到溝邊,只見碗底粗的青藤已被子彈齊刷刷地打斷,在崖壁伸出的樹杈上,飄著野人身上骯髒不堪的那件黑衣服,一切都結束了。

「謝謝鄉親們,他再也不能騷擾你們了!」邱社會向溝邊的村民裝模作樣地招手,活像一個凱旋的英雄。

64

市政府關於大猇峪鑫發金礦坑口事故聯合調查組在劉玉堂帶領下,組織國土資源、安全監管、公安等部門五十餘人,加上有關工程技術人員,幾十輛汽車開進了金島招待所。孟船生和大猇峪所有金礦企業負責人很快被召集到一間小會議室,說明調查組的來意後,孟船生坦然表態,歡迎調查組對事故全面複查,希望調查組在掘地三尺的徹底調查後,還鑫發公司一個清白。

調查組分為井上、井下兩大組,井上組由嚴鴿帶公安機關對事故發生時在現場施工的24名礦工洵問取證,井下組由國土資源局一位局長到井下事故現場對事故性質進行重新鑒定。

由於鑫發金礦正在對採空區進行廢渣充填,僅有幾門豎井可直通地下的平巷坑道。嚴鴿布置了井上工作後,陪劉玉堂乘吊斗車直抵發生事故的第八級掌子面查驗情況。在下降五百多米之後的工作面上,只見事故當日值班的四個工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等候,四個工人中有三名鑽工,一名安檢員,據說他們都是事故時的當班工,他們身後就是那堵厚厚的水泥牆。

礦管局的幹部老劉向工人們說,「這是市裡的領導,來了解事發當時的情況,你們都是老技工了,要如實回答,不能說假話。」

其中一個高個子操河南口音的鑽工說:「那天是下午三點鐘開鑽,點火以後,俺們躲在安全洞里,爆破後,喊掌子面上的工人出渣,上來有二十幾個工人,有拉架車的,還有摟耙子的,裝車的,七手八腳把裝滿的礦車掛上纜車,這個時候安檢員發現出水了。」

「當時的水有多深?」劉玉堂問道。

「有這麼深吧。」個子低矮的安檢員用手比了比自己的半截膠靴處,他操的是山西口音。

「是0.1米。」那天帶班的鑽工被老劉推到了前面,他比較老練,對答如流,「我當時看到巷道里大面積滲水,就連忙找出水口,發現剛炸開的坑道下邊,有一條長30公分,寬15公分的裂縫,水就是從這個地方一個勁兒往上冒,我就趕快給礦部打電話報告。」

「你們當時在幾級平巷上施工?」嚴鴿由於上次下過井,對井下有初步印象,就關注地插問道。

帶班鑽工很快凹答:「俺們就在八平巷施工。」

「礦上一共幾道下采?」嚴鴿記得上次問過孟船生相同的問題,便再次印證。

「一共十道下采,十道和九道下采是採空區,沒有人施工。水當時漫過了八道平巷,流進了第九道下采報廢的斜井裡。因為水量大,水泵小,電力不足,厂部領導和坑長增加了排水設備,讓俺們退出掌子面,在這個地方打水泥隔離,封洞前排出了7000立方積水。」

「以後的情況由陳工程師介紹。」老劉接著又把身後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讓到了劉玉堂和嚴鴿的面前,那人說:「我是搶險指揮部決定對涌水口封堵時趕到的,當時是巨區長現場指揮。因為當時水退到了九層平巷,我們就採用了分流築牆法,在水泥牆下方預留出兩個排水通道,邊堵邊疏,封堵前,在巷道里沒有發現冒頂透水,也沒有聽到巷道有人員傷亡。經過專家組集體分析認定,這是一次採掘過程中發生的岩石裂隙涌水現象,不屬於嚴重的冒頂透水事故。」陳工程師話語流利,有些像背書。

老劉接過話頭說:「封堵之前,指揮部下令該坑口和赫連山、柯松山以及臨近各礦迅速撤離井下全部作業人員,清理有無傷亡情況,按下井工一個個核實。截至次日凌晨5時,301名礦工全部撤出坑口,周邊鄰礦805名礦工也撤出坑口,這樣危及到的1106名礦工分兩批全部安全撤出,均沒有發現人員傷亡和失蹤。在以後的複查中,我們調查了市內外鄰近的火葬場、殯儀館,也沒有發現民工遺體的火化。」

果然無懈可擊。但是,連巨宏奇都懷疑,從事故發生到他接報中間整隔了一天時間,在24小時中間,又有什麼事情不能掩蓋呢?整個工程搶險興師動眾搞了三天三夜,竟無一傷亡,越是這種近乎完美的結果,越值得懷疑。

「事故發生當天,為什麼沒有向區里報告?」嚴鴿隨口問道。

「開始他們認為是一般涌水事故,自己完全可以解決,不想再驚動上級領導唄。」老劉在一旁解釋,嚴鴿沒理他,轉而向面前幾個礦工發問:「你們知道,你們如果作偽證要承擔什麼法律責任嗎?」

「偽證罪,要判三年以下徒刑,嚴重的要判七年以下徒刑。」帶班鑽工對答如流,另外幾個工人也隨聲應和著:「俺們可不敢給政府說謊。」

一切都應對自如,滴水不漏。嚴鴿自知多問無用,便和玉堂分手,乘吊斗車返回地面。沒有片刻停頓,她就讓人通知井上調查組彙報,寄希望從當日掌子面上出礦的24名民工身上發現新線索。

彙報是流水席,薛馳撒出去的人員一組一組返回。由於金礦停工,民工大多返家務農或另謀職業,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本省內的十三個人。薛馳手中拿著鑫發金礦提供的當晚八巷道施工人員的花名冊,讓金島所內勤民警翟小莉找出暫住人口登記表核對,並與民警下去調查的情況逐一對照。這批人不僅全都健在,而且和花名冊上的名單全然相符。然而,在翟小莉當年的原始記錄本上,卻明顯有五個人的身份證號一欄留下了空白。嚴鴿詢問原因,翟小莉說,這幾個人當時是有人無證。嚴鴿反問下去調查的民警,這幾個人你們見面了嗎?民警回答見到了。

「能證實就是本人嗎?」

「基本上能證實。」

「我問你是能還是不能!」

「能……」

「怎麼能證實?」

「和本人交談,與鄰居座談,還找了村委會主任。」

「當時有人無證,又沒有這幾個人的照片,你們怎麼能夠證實就是他本人呢?如果他冒名頂替,你能證偽嗎?!」

「……」

「立即回去,返工重查,證實不了真偽,你們就不要回來!」嚴鴿顯然對幾個年輕民警的浮躁作風動了氣,聲色俱厲,使彙報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翟小莉這時在桌子對面站了起來。

「嚴局長,我有件事情要報告。」

嚴鴿點頭,不料翟小莉又緊逼一句:「你要聽虛的,還是要聽實的?」

「小莉,這人命關天的事,你說該怎麼辦?!」由於連日的疲憊,嚴鴿變得易怒,不由得提高了聲調。

「好,嚴局長,我翟小莉今天也豁出去了,但我要把事情說在明處,就是光榮了,局長也知道是啥原因。」

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到金島來打工、當礦工的人有沒有身份證、暫住證的都能留下,原因是這兒需要大批苦力工人。只要找到包工頭,不需要簽訂任何協議就可以找到日薪50元的活兒。金礦老闆壓根兒沒有見過這些工人,他們需要的是淘金的工具,按這裡的行話講,是『騾子』。」

「派出所是怎麼管的,為什麼不執行政府的《暫住人口的管理規定》?」

「管理就是收費唄。只要交錢就行。所里壓根兒就不去檢查,或者一次只給辦二分之一,剩下的再向礦上要錢,然後給礦主說,算了,只要民工不出事就行。」

「這是誰家的規矩?」

「所長定的,我們向分局反映多次也沒用。」

嚴鴿的眉毛擰在了一起,她驀然想起了那個尖耳瘦腮馬曉廬的臉龐。

「不少礦上的民工,都是親串親友串友來的,他們不僅沒有身份證,連勞務合同、傷亡保險統統沒有,其中還有童工、女工。我見過他們簽的合同,都是對各級大小工頭簽的,主要是安全生產方面的規定:如發生事故由乙方承擔,甲方概不負責,實際上是一張生死文書。」

「出了事故死了人怎麼辦?」

「給個一二萬元錢就算打發了,有人稱他們是賣命黑工。」

嚴鴿回想起小魚壩看到的景況,便問:「對民工死亡,派出所是怎麼管理的。」

「當然由礦上解決,賠了錢私了,派出所就按非正常死亡註銷戶口,這還僅僅是本地有名有姓的,至於外地人死了,有的根本不知道他的原籍,就拍個照片火化掩埋,作為失蹤人口備查。這幾年,到金島找尋失蹤親友的人不在少數。」

「遇難者親屬難道就不向我們反映嗎?」嚴鴿如果不親歷小魚壩,她肯定會認為這是海外奇談,她猜翟小莉話裡有話,就繼續追問下去。

小莉說:「民工在這裡月收入一千多塊錢,比他們在家裡土裡刨食兒強多了,工傷死了賠的錢,是他們在農村幾輩子也掙不到的。要是告了,親屬們擔心這筆錢拿不到,還會有生命威脅。加上有些民工是一個村子出來的,怕惹麻煩,死了同伴也不告訴村裡人,這還是本地民工。外地民工的命運更慘,就像一粒沙子,每年篩掉一批,又會充填一批。因為民工是層層承包式施工,包工頭只對下邊的工頭打交道,對自己手下的民工卻認不全,只是發錢時讓他們在花名冊上籤個字,有時候民工連工資也是代領的。薛局長手上的花名冊,就是這種只見人名不見人頭的點名冊。所以事故發生後,漏洞馬上就露出來,為了掩蓋,他們連續兩天封鎖了現場,等各級領導和新聞記者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虛假的景象。」

末了,她頓了頓說道:「只有我這裡,還保存著一個原始的單子,今天,我終於可以把它交出來了。」

小莉說著,從她的手袋裡拿出一張摺疊起來的紙,送到嚴鴿的手邊,嚴鴿打開來,上面是大猇峪坑口內未辦暫住證人員的數目,並且註明是在事故發生前的一次暫住人口登記中統計上報的:

……

河南工隊 陳醒民124人

浙江工隊 劉敏營76人

甘肅工隊 吳岳11人

向以江工隊14人

陳玉寒工隊132人

陳斌工隊43人

菜留柱工隊36人

老馬工隊135人

老李工隊8人

共計579人,也就是說在事故當天各采道中施工的千餘名礦工中,有一半是無證的黑工,他們的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代表的僅是一個軀體,是供人驅使挖金馱金的活物,他們沒有特徵標識,可以隨時被改寫、被冒充,一旦遭遇不測,他們將是沒有任何權益可言的死魂靈!正由於此,黑心的礦主可以矢口否認他們的存在,因為他們的增減根本不會引起任何社會管理部門的注意。可是,他們家中的老母還可能以為他們仍活在這個塵世上,每日倚門而望;他們的妻子還在苦苦相守,等候著他們帶回度日的錢糧。人的生命如果被輕賤到如此的地步,難道這本身還不是一場悲劇嗎?嚴鴿心靈受到極大霖撼,像有毒蟲在陣陣噬咬。政府管理的失控和職能部門的失職,就是這悲劇的始作俑者,也是掩蓋罪惡者的幫凶!

嚴鴿從內心感謝這個女民警,正如加毅飛所說:人們就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和邪惡鬥爭,在為這個尚不完備的社會機器補缺堵漏,正義之光遲早會照射到每一個角落。翟小莉正是憑著這單純執著的信念,才苦苦等待至今。嚴鴿更為緊迫地意識到:井下邊厚厚的水泥牆後面,封閉著未知的罪惡和血腥。

65

邱社會解決了羅江父子,沒敢久留,便讓一個路熟的山民引路,到鎮上取了他的悍馬車,準備連夜返回大船。在車上,他用車載台給孟船生通了話,話語中不免自鳴得意。孟船生那邊因終於除了心腹大患,更是喜不自勝,著實對邱社會褒獎了一番,聲稱要親自為他接風洗塵,備酒慶功。另外告訴他,井下的事還要等著他抓緊操辦,叮囑他一路多加小心。

邱社會開的這台悍馬車,是與曲江河那台同時購進的,兩台車除了顏色有微小差別外,外形別無二致。邱社會這台車是灰綠色,曲江河那台是綠色,加上巨宏奇又為這台車討了副公安牌照,在滄海地面上可謂暢通無阻,警察們認為車裡坐的是曲江河,往往敬禮注目,根本不找麻煩。這自然也是孟船生利用寒森購車時玩的伎倆,有意日後讓人真假難辨。只不過這台車平時封庫,不到關鍵時刻是從不啟動的。

邱社會屬於那種悟性極高的犯罪者。他膽大心黑,行事詭詐,點子多、槍法准、下手狠。這些秉性不僅在邱氏家族中無人匹敵,就是在孟船生整個犯罪組織中也當屬出類拔萃之輩。自從他金蟬脫殼逃脫追捕後,在廣東一家高級美容院進行了整容,並用烙鐵燙傷了十指,以逃避警方的識別。他還在廣州街頭買了一本粵語手冊,背得爛熟,這才重歸滄海。幾個月來,在孟船生的指使下,是他破壞了藍鳥車的剎車輸油線,造成趙明亮全家之死,同時在車中塞入金條,造成行賄曲江河的假相;是他和咬子交替在多處現場用帶鐵環的圓木偽造羅海的形跡,轉移警方視線;又是他,在來小魚壩之前,從梅雪的手中拿到了那件令孟船生頭疼的顱骨;同樣是他用調包計致死了柯松山……這一樁樁罪惡,他自覺幹得乾淨利落。望著眼前這沉沉夜色,自覺就像一隻精靈的野鼠,能在貓爪下遊走周旋。怎能不生出幾分愜意呢?

月亮從厚厚的雲層里露了臉,遠近的山巒像刀槍劍樹,四周的樹叢像幢幢黑影魔怪,車輪聲驚起了不知名的山鳥發出凄厲的怪叫,偶爾引來一兩聲野獸的長嗥。又潮又濕的露氣從脊背處襲來,使人不寒而慄,由於連日的奔波,邱社會緊張的心境升始鬆弛下來,一不小心,他突然找不到了進山的路徑,他打開了全部車燈左衝右突,四處全是一樣的樹叢和坎坷尖利的山石,他不禁有些慌亂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近處有人唱歌,也說不清是山歌還是漁歌。那聲音悠閑自得,在寂靜的暗夜中傳得很遠。循聲驅車而去,只見一塊平坦的草灘上,一個人正盤腿而坐,他的身後是一個草庵房。只聽那人唱道:

月亮出來喲圓啰啰,

苞米糊糊喲疙瘩火,

鮁魚山泉喲燉一鍋,

除了神仙喲就是我。

邱社會搖開車窗向那人喊道:「老鄉,進山的路口該咋走?」那人身子沒動,向他揮了揮手,用根棍子指著眼前說:「俺鄉下人叫黑溝白水花達達地,你就從這裡靠左走,繞過一座山頭,就上正路了。」邱社會說:「路咋樣?」那人說:「好著呢,就你這車,像走海綿墊子,舒服著哩。」說完接著又唱:

山連山來喲坡連坡,

黑道道不如白道道多,

陽關大道從這裡走喲,

勸人行善喲莫作惡。

邱社會加大油門,換擋加力,貼著草庵,打算一口氣開過去。不想剛走了幾步,這台大焊馬突然像抽了筋,輪子一陣打滑,車身發瘧似的抖動起來。他以為車底硌了石頭,急忙提升車身,調整懸掛系統。再發動時,方才覺得車身軟綿綿地往下沉,車子周圍冒出了劈劈啪啪的氣泡,他才明白大事不妙——車陷入了泥沼之中!邱社會急忙搖下車窗,向那個唱歌人呼救,那人早就離開了原處,起身躲進了草庵後面的樹從。這一剎那間,他借著微光看清楚了,那人拄著雙拐,正是進山時他遇到的那個殘疾流浪漢,他這才知道自己中了暗算。

不到三分鐘,龐大沉重的大悍馬已陷進了大半個車輪子,車內的夜視儀錶盤一片紅燈報警顯示,就像牯牛掉井,任憑你有八缸六千馬力都難逃滅頂之災!邱社會頭上冒出了涔涔冷汗,三層車門的隔音絕緣系統此時就像棺材蓋板一樣威脅著駕車人的生命。他覺得是自己惡貫滿盈,那些數不清的冤魂今夜是向他索命來了。他抽出獵槍,開始拚命撞擊車窗,泥水已沒到了車門,而且還在繼續下沉,他絕望地從腰間打開了那把青龍帶刀……

66

這天晚間,劉玉堂和嚴鴿返回滄海,準備次日向袁庭燎書記彙報。為和嚴鴿溝通意見,劉玉堂坐上了警車,不想一開口就和嚴鴿交了火,兩人唇槍舌劍地幹了一路仗。

爭論是從劉玉堂草擬的調查報告引發的,其中的結論定為:並未發生冒頂和透水事故,也不存在人員傷亡。

嚴鴿把握著方向盤說:「這個調查結論我不同意,在各種疑點沒有排除之前,彙報內容只能是階段性的,比如是『尚未發現人員傷亡』,而不是結論性的『不存在傷亡』。」

劉玉堂說:「我鬧不明白你為啥先入為主,非要推翻原來的結論,你是真有證據,還是靠你的想像推理來證明你公安上的成績?」

「我現在缺的是第一手的證據,但我絲毫不缺乏職業的良知。事關重大,我要求繼續進行調查,直到結論符合事實真相為止。」嚴鴿只顧說話,佔用了超車道,引得後邊車輛鳴笛不停。

「幾家企業都有合法執照,安全責任制落實,工程地質圖和搶險預案應有盡有,通風排水設備良好,事故發生後採取了撤、排、堵、查的四項措施,這難道不是事實?」劉玉堂眼看自己又按捺不住火氣,「單憑一個巨宏奇的猜測,就可以推翻兩級政府組織的事故調查結論,一個暫住證的漏洞難道一定和事故存在著必然聯繫?!」

「玉堂,我問你,你敢不敢打包票,這水泥牆後邊的巷道里就沒有一點問題?你能不能保證我們所見到的圖表、資料都是原始的,提供情況的人員沒有提供假證、偽證?!」

汽車駛進了市政府家屬樓,兩人暫時休戰,各自拿鑰匙去開家門,又幾乎同時收回了鑰匙,等著對方開門。這種賭氣和對峙,最後以劉玉堂的讓步而告終,等進了門,劉玉堂拿出調查報告,把提包放在桌子上,從中抽出了煙。

「鴿子,人官肚不官,腦袋餓了,先做飯。」他看嚴鴿開始打開冰箱,把速凍的食品拿出,動手洗菜,便偷偷點上了煙:「咱不爭了好不好,連台灣問題都能在『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上達成一致,咱倆還有啥根本利益衝突呢?」

嚴鴿已經嗅到了煙味,她顧不上手濕,剝了塊巧克力過來塞到劉玉堂的口中說:「不要污染空氣,先佔著嘴,小心低血糖犯了。」她剛要切菜,只聽玉堂又說:

「我理解你們的警察思維邏輯,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也無可厚非。但我想讓你站到政府的立場上換位思考:你寧可信其有,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政府能說其有嗎?」

嚴鴿把菜倒進油鍋里,聲音也隨著刺刺啦啦的炒菜聲傳了出來:「那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這鑫發金礦底下究竟是幾層平巷?你說得准嗎?」

「十層啊,難道這還有什麼問題?」

「從原始的礦井結構圖上是整整十五層。」嚴鴿把麵條下到鍋里,蓋上了鍋蓋,走了出來。

「這是誰在造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劉玉堂像被針刺了一樣警覺起來。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剋制自己,不想再與妻子鬧翻,便拿過一塊毛巾讓嚴鴿擦擦手,緩和了一下口氣,「我從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圖,也不好妄下結論,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如果讓地下上千米深的礦井重見天日,光掘進爆破的土方工程投入,就可以再打三口礦井,用這麼大的代價去證實一張誰都可以偽造的圖紙,你說值嗎?勞民傷財不說,折騰個天翻地覆,如果是子虛烏有,政府的顏面往哪兒擱?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啊,我的夫人,再說,誰又能下這樣的決心呢,這不等於給袁書記出難題嗎?」

嚴鴿正要說話,突然聽到爐灶上發出撲撲的響聲,知道是鍋淤了,急忙跑回廚房。劉玉堂在室內踱了一周,猛然聽到陽台上有鴿子鼓翼的聲音,他走過去,發現那隻名叫「公主」的鴿子正在紗窗外邊上下飛動。他有些詫異,打開窗子,鴿子飛了進來,在地上咕咕地叫,不斷用紅喙去啄爪上的羽毛。劉玉堂驀然看見鴿子腿上綁著什麼東西,解下來看,原來是一個用塑料包包著的小紙條,上邊寫著:

任務完畢,勿念,詳見信箱。

署名處是畫著一條黃河「幾」字曲線的圖形。

嚴鴿衝過來,把紙條奪在手中。這隻鴿子是她讓曲江河帶走的,因為自然保護區沒有手機信號,只好用它來傳遞信息。玉堂見狀,一切似乎都明白了。因為他見過這種圖形,更知道對方是誰。他覺得胸膛里有股烈焰在灼燒著,聯想到剛才嚴鴿爭論中所提的問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把那隻仍叫個不停的鴿子一下扔進了鴿籠,閂上了籠門。

「好哇嚴鴿,我早就看出來,這『飛瀑之下,必有深潭』,果然是他在裝神弄鬼,想不到你們不但拉拉扯扯,還發展到鴻雁傳書啦,說!你和這個腐敗分子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劉玉堂怒不可遏,長久積鬱在心靈深處的那個陰影又升騰起來,他看嚴鴿正把那張條子放進手包,突然像想起了什麼,抓起了桌邊的電話。

「喂,監察局張局長嗎,我想問一下,曲江河在哪裡雙規?」聽筒里傳來了對方平靜的回答,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劉玉堂轉而說道:「電話里不說了,你立即趕到雙規點,我馬上也到。」

就在他掛上聽筒的時候,他看到嚴鴿和他面對面站著,眼睛裡放射出從未有過的蔑視神情。

「劉玉堂,我問你一句,如果讓你在烏紗帽和良知之間作個選擇,你要哪一個?」

「我選擇拆穿陰謀!」劉玉堂紅了臉,鼻子和眼睛差點兒和嚴鴿挨在了一起,「我告訴你嚴鴿,你的婦人之仁已經被人家利用了,你知道袁書記怎麼評價他嗎?是個有才無德、在滄海鬧地震的危險人物!六年前,就是他在暗地裡調查透水事件,目的就是搞垮袁書記,讓支持他的人上去,圓了他的局長夢。你是叫他的迷魂湯灌糊塗了,成了人家手中的政治工具,你還不明白啊?!」劉玉堂聲音很大,使嚴鴿的耳鼓都有些發麻。

「我總算明白了,說一千道一萬,原來還是你的政治利益。我再問你一句話,如果有確鑿證據證明透水事故的真相,你打算站在什麼立場上?!」

「如果你的所謂證據,是從曲江河那小子那兒來的,我首先會質疑!」

嚴鴿緩緩解下了腰間的圍裙,神情木然,但是卻用極其平靜的語調說道:

「好吧,我不打算和你吵下去,但我等待著你的覺悟,這飯橫豎我們是吃不到―起了,那鍋糊塗麵條你自己用吧。我這個異己分子最好離你遠遠的。」

「想溜,沒那麼容易,先把字簽了再走!」劉玉堂早號著妻子的脈,知道她要到哪去,就把桌上的那份調查報告抻了過來,「明天上午要向袁書記當面彙報,這是一點兒也不能耽誤的。」

「劉玉堂,你聽明白了,這個報告我——不——簽!」嚴鴿甩了圍裙,去拿自己的小包。

「好你個嚴鴿,」劉玉堂連聲音都顫抖起來了,「你可以不為我今後的工作考慮,也不為市委的權威著想,你想到過袁書記了嗎?你不覺得你這是朝他老人家背後捅刀子嗎?」

嚴鴿果然佇立了片刻,她還是背起了小包,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劉玉堂,我首先是為你考慮,更是為袁書記考慮,井下如果有礦難掩埋的民工,遲早會暴露的,如果主動面對,才會贏得真正的權威;如果讓第二個錯誤再去掩蓋第一個錯誤,那將是不可饒恕的罪行,組織上也是絕不能原諒的。」

劉玉堂聽後竟笑了起來:「嚴鴿,你今天總算說了心裡話,你就是為了挖出我這個官僚主義,讓我倒霉,然後邁過我的腦袋去邀功請賞,給自己追加政治資本,和你的那個教官彈冠相慶,拍手稱快,我猜得不錯吧?」

嚴鴿氣蒙了,她抓起桌上的圍裙向劉玉堂拋去,「你真卑鄙劉玉堂,你只會拿做官的邏輯去看別人,摸摸你的胸口,你還算不算個男人,難道這官位真比良心、比人格還要重要嗎?」

「你給我站住!」劉玉堂伸手抓住嚴鴿的手腕,「鴿子,我再問你一句,這個家你究竟要不要?」

嚴鴿道:「正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我才不想在這裡和你吵翻天。」嚴鴿心中有事,也深知丈夫的用意,她覺得不能再和玉堂糾纏下去,便迅速使了個反關節擒拿的小動作。劉玉堂頓感自己的手腕一陣酸痛,他不僅立刻鬆了手,而且向後趔趄著,差一點兒摔倒。藉此機會,嚴鴿早已跨出門,並飛快地從外邊鎖死了保險門,急得劉玉堂在屋裡將門拍得山響。

等他拉開窗帘,打開窗戶,看到嚴鴿停在樓下的汽車,已飛快駛出院門外。

嚴鴿是跑上公安局她的三樓辦公室的,打開電腦的時候,意外發現電腦的開關處,自己有意放置的一根頭髮被移了位。這才意識到,電腦再次被人動過。由於上次電腦被人偷窺,她已經設置了密碼,因而這次對方未能得逞。她鍵入密鑰,屏幕上出現了下面一段令她激動不已的文字:

鴿子:

證人已找到,一切按計划進行,我不便久留,因此不知中天他們的進展如何。剩下的任務更艱巨,也只有拜託你了。當我放飛那隻雪白的「公主」時,心裡充滿自信,因為我堅信我們的鴿子會翱翔滄海,帶回綠色的橄欖。

你的倒霉朋友

嚴鴿再向下敲擊,鍵出這樣一句提示的話:看完刪除,你身邊有暗鬼。

直到這個時候,嚴鴿才有了些飢餓感,空空的腹內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腸鳴聲顯得格外清晰,一陣孤寂和清冷襲上了心頭。短短几個月時間,置身滄海各種矛盾的漩渦之中,酸甜苦辣,頃刻都湧上心頭。作為一個女人,她付出了很多,可作為一個執法者,她沒有理由不這樣做。但她自知個人不夠理智也不夠堅強,想想剛才對劉玉堂的態度,自覺有些後悔。打電話回家,竟無人接聽,她知道丈夫肯定是讓羊羊回家開的門。這樣想著,另一個擔心又撲面而來:曲江河返回雙規點,肯定正在接受審查,不知道這個倒霉蛋怎樣才能逃過這一劫。此刻她真想把傷痕纍纍的曲江河拽到自己身邊,伏在他肩上,痛痛快快毫無顧忌地哭訴。她想抱怨他,為什麼當年臨門一腳突然卡了殼,不再向她示愛?也怪自己一念之差,造成這終身的遺憾。

嚴鴿就這樣思前想後,思緒在兩個男人之間徘徊。就在這個時候,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她急忙拭了一下眼睛,理了理頭髮,一邊分析著可能是誰來的電話。

無憂書城 > 偵探小說 > 掩蓋 >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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